有幸在1968年投親靠友到番禺一處水鄉(xiāng),驚惶不忿安全感盡失之下,終于見識到哪怕只距廣州20多公里的島上,離開鬧市,就有與世隔絕的惶恐。眼見越流越寬的珠江,還有小丘果基稻田和重重環(huán)繞的水網(wǎng),水鄉(xiāng)那么安靜。那里的人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這水中央。

走向村子的田基路,先人的骨殖裝在一個個金塔中似復活節(jié)島的石像,默默讓江河在旁亙古流去。我驚得手腳冰涼,牙齒打戰(zhàn),但農(nóng)人們當此景透明,一些上好木材做的棺木,蓋子被掀去搭成河阡的小橋,不知是誰的先人,森森白骨全副暴露,在日賞夜觀不知誰歸誰的后人,那些陽上人匆匆在路過代代勞碌奔波。那時海心沙空無一物,似只反起底待修理補漏的船,滿載我一見到它就萌發(fā)回穗的竊喜和被逼歸返的憂傷。

船到瀝滘埋岸,遠處南安社河邊是一間間叫船欄的棚子「大規(guī)模的叫船廠」。水上浮著多根的原木,跟隨潮漲潮退被纜固定在岸邊。那些風涼水冷的叫船欄的棚子,有一兩只底朝天的木艇,靜等工匠來大修小修執(zhí)漏,一些黑黢黢的壯漢工匠,大師傅小師傅徒弟仔,舂著蜆殼調著桐油,拌出桐油灰,準備等另一些小工把竹木絲塞到裂爛處鑿實后,涂上桐油灰補至不漏。當船身某個構件朽爛撞壞,或重新裝只新艇,這些工匠們就搭起個獨木橋一樣的高架,夾穩(wěn)原木,用一把超2米長的大鋸,兩個人叫著號子把原木鋸開,兩個赤膊的人相對一高一低拉著大鋸,汗水滾過背上起伏的肌肉,面部是嚴肅咬緊牙關的表情,這個叫開料,力與技術經(jīng)驗缺一不可。

遠去的水鄉(xiāng),多少悲歡講不完

這些工匠自少學藝拜師,有家傳世襲,亦有決心學門手藝的少年。他們要具備踏實細心捱得又有悟性的特質,才會學得成功。一旦學成滿師,師傅就會用撲素的贊語在謝師宴對他講:你有件舊棉衲披上身了,從此用心做,可保飽暖,可養(yǎng)父母,更可養(yǎng)妻活兒,做裝船不會發(fā)大達,但肯定不會餓死老婆瘟臭屋。今時今日上漖造船廠有全套新式電動工具裝備幫手,如虎添翼,把這行當進化成專造龍舟,發(fā)了大達。

我外公外太公大舅父都是裝船工匠,可惜外公被標參撕票死于青壯年,外太公傷心過度,他們都在上世紀20年代辭世。大舅父是個識字儒工匠,30年代遠赴上海江南造船廠打工,抗戰(zhàn)后返廣東再做老本行。從船廠滿身塵霜收工回家,工余就看他永看不完的線裝書。晚飯后他與一眾子侄同村兄弟議論各大事件時聞與見過世面的趣聞。他的幽默見識見解,比村中至貴食過土鯪至遠去過省城的鄉(xiāng)親贏九條街。憑一身力氣和技術,他養(yǎng)活著有十幾個孩子的大家庭。

1958年后,船欄歸公社大隊生產(chǎn)隊管理。船欄的業(yè)務萎縮,生產(chǎn)隊派幾個子侄跟大舅父小打小鬧,閉關鎖國的大環(huán)境下,大鑊飯令士氣低落,做又三個六,唔做又三個六,就象本是三支桅退化成小舢板一樣。在水鄉(xiāng)層層的水網(wǎng)籠罩下,小木艇是生產(chǎn)和生活工具,無論運送當造水果禾稻,人員出入代步,河道清淤水利,去廣州積肥運貨,送大病患者求醫(yī),去新造買大番薯養(yǎng)豬雞鴨……就靠這些樹葉形的小艇。一葉葉輕舟重載,甚至躲計生辣招做超生游擊隊逃亡,都靠這木艇。當木艇漏朽爛,就全靠大舅父和眾子侄365天勞作維修。風雨無懼,烈日當?shù)乳e。我在60年代初,每年暑假一定去食最新鮮的嶺南佳果,成只閑云野鶴地看老表們忙碌奔波。事不關己,歲月靜好。等到1968年我從吃瓜閑人變成水鄉(xiāng)農(nóng)民時,真打邊爐變打八月十五,辛苦凄慘到唔死一身潺。別說農(nóng)忙這場大龍鳳,就算農(nóng)閑,執(zhí)草,也苦過黃連。

遠去的水鄉(xiāng),多少悲歡講不完

農(nóng)忙時正值打死老婆天氣候,滿眼的番石榴樹都果實累累。番石榴分早花中花遲花,一年到晚都結果。這種廣府人稱“女人狗肉”的果子,不愁銷路,是農(nóng)人年終分錢的重要“提款機”。它既爽又糯甜,堿性,果瓢里的細小粒粒核是引致便秘的部分,內(nèi)行食家從不吃這部分。它有暫時的頂肚扺饑的作用,雖然過后更餓,但農(nóng)人一餓仍急摘來頂肚,俗稱“炒冷飯”。

農(nóng)忙了,半夜3點立即爬起來,忍住滿身攰氣,吃些剩飯?zhí)岜K火水燈就出門。救火般速度沖去果基,爬上一棵棵樹摘那胭脂紅頂級靚果子。最靚的果子內(nèi)行人手到擒來,近水樓臺先吃幾個。一邊手快摘下,接應的在樹下用蕉葉墊好籮,小心地裝好一籮籮過秤落艇。當天亮后所有小艇裝滿了,強壯的農(nóng)人盡力搖擼和雙漿,趕去出??诓炊ǖ鹊拇蟠?,立即赴香港出口。今時今日倒轉頭從泰國越南進口在市面上的大番石榴,個個是大型青面鬼,俏嬌的水鄉(xiāng)胭脂紅,已經(jīng)絕跡。

天大亮了,農(nóng)人似永動機一樣,立即奔向禾田割早禾。割到近12點,中午的毒日把農(nóng)人的全部能量榨干,于,是他們在田基旁鋤個洞,砌上三截磚架上沙煲,就煮午飯了。不知誰摸砵蒸咸蝦春出來,這農(nóng)人永恒的好餸就讓每人大飯三四碗落肚了。有嬰兒的農(nóng)婦,雞咁腳沖回村給孩子送一次奶,20分鐘后,割禾又再開始。

在水鄉(xiāng),婦女是最吃力的一群,盡管懷孕至臨產(chǎn),一樣挑百多斤濕谷回村曬,禾稈一擔擔更大擔至見草不見人。曬谷地堂上農(nóng)人與太陽公公玩奪命游戲般,攤開轉垅收谷埋堆做到昏頭轉向氣都咳。最嚴峻的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,村婦在田頭一線做到無停手,奶孩子也走不開,于是保姆們把孩子送到田頭,村婦們略洗雙手,一腳田一腳踩田邊路,接過孩子就喂奶。不足15分鐘把孩子交還保姆,又?著濁田水追趕大隊人馬了。

遠去的水鄉(xiāng),多少悲歡講不完

這種戰(zhàn)況戰(zhàn)場,我除了焦慮,怎應付到?我輕身走在那濕滑如濕水番枧的田基路上,已經(jīng)惡夢連連。過棺蓋橋,兩條竹桿的神仙橋,已經(jīng)驚到面青,在開不到步的坭濘中,一次次跌下水坑和阡中,又不懂曬禾桿,都霉爛在田中,就算老表看不過眼,他們倒瀉屎咁多農(nóng)田活計壓力之下,也幫我曬,我也無辦法挑回來。整天想苦海之岸幾時見?只要返到廣州,掃街都好過。有些知青伙伴更講,抬尸工也做,只要能返廣州。

返廣州探家也險象環(huán)生,漲潮后超千米寬的江面上,過渡靠一葉小木艇,渡過對岸的瀝滘,才可以有輪船返廣州。橫過江時,不斷有大船駛向出海囗。船尾浪把小艇扯上天又插落水,成45度角。搖雙漿的勇艄公,面色凝重地擔著浪,一個接一個,大船離開200米,浪才漸靜。踏上岸的腳企定,魂魄才回到軀殼內(nèi)。真的欺山莫欺水,怕怕!我無法做一個水鄉(xiāng)人,只有做一只候鳥,尋一處陸地遷徙,脫離這攞命的苦海。

水鄉(xiāng)的走馬觀花和下馬“賞花”,水鄉(xiāng)的回憶在我如今又老又閑時,歷史現(xiàn)場卻碎片式泛起。特別那些食到肚的無數(shù)多又好的嶺南佳果,更記入骨髓。那些小巧翡翠老坑玉般的茶滘種沙欖,那黃又胖大的牛屎欖。那歪篤脹廉的土話小洲種楊桃,分大小年的荔枝龍眼黃皮,及脆甜無比的黑皮白皮果蔗……在廣州時,小販在電影院門口擺賣。一片片15乘30厘米的蕉葉上,陳列著沙欖與和味龍虱。一角錢有茶滘欖10多粒,而牛屎欖有20幾30粒。來到水鄉(xiāng)果基,才見識到高大筆直的橄欖樹。這些老樹真正是前人種后人收,用長桿打或勾下來,欖似下雨落雹一般跌落。茶滘種是高檔貨,社員一個不剩收獲去交貨。牛屎欖是下價野,社員一邊撿也懶驅趕圍觀的嘩鬼們,于是撿大棄小,執(zhí)返七成也算。牛屎欖賣去做成甘草欖、由雞公叔吹著嗩吶沿街叫賣?!案什輽煊欣庇羞砝?,一分錢都有交易啦喂。無沖涼又叫咸欖,唔駛錢叫白欖啦喂……”雞公叔一陣瘋言挑逗,工廠妹們嘻嘻哈哈圍觀打鬧搏著數(shù),她們都是鐵嘴雞,個個牙斬斬搏大霧,有云工廠囗仵作手,她們是天下無敵的無有怕!

遠去的水鄉(xiāng),多少悲歡講不完

下鄉(xiāng)后我除了飽餐食滯嶺南佳果,知道收獲採摘的艱辛,還知道銷售鏈上的籠鷯。收獲時節(jié),爬到樹上的採摘好手首先吃下最掐尖的靚果,4個口袋的唐裝上衣口袋還裝了幾個。然后手忙腳亂採摘著,一筐筐一籮籮從樹上傳下來,樹下在分質分品分級裝籮,籮里墊好芭蕉葉,挑了頂級的出口,一二級的高檔貨另裝。農(nóng)人要探親送禮,也可從中挑選,只需付市價的3折左右。七挑八揀剩下的“揀剩阿姨賣剩阿舅”,就是內(nèi)銷欄商的貨了。欄商也會再掐尖留給關系戶們,最后才在公營水果店貨架上賣給廣州人。這還算好的,廣州生果鋪有一半以上的果子,其實是地腳果,水鄉(xiāng)中的晃蕩街巷的母豬的食材,還是它吃不完的。

當農(nóng)忙的成年人救火般沖出門開工時,農(nóng)民的兒女也醒了。掙零花錢的機會戰(zhàn)勝了瞌睡鬼,這些4歲5歲至8歲9歲的孩子強睜矇崧的雙眼,吃一碗熱茶泡飯,斜挎?zhèn)€小筐提一盞忽閃忽閃的火水燈,跟在大人后面去果基上撿拾樹上落下來的地腳果。他們赤著腳急急走,執(zhí)輸行頭慘過敗家的心態(tài)。他們手快腳快以家為單位聯(lián)手作戰(zhàn),手快的拾滿了,腳快的背去埗頭水艇處交收。大約1分錢2斤靠估,一筐10來斤收5分錢。撿到天大亮了,幾兄弟姐妹分享3至5角錢?,F(xiàn)鈔到手他們喂了豬鴨雞后又上學了,滿心充實。水艇掙足了8至10倍的利潤,也趕快撐去大江處找孖煙通拖船搭拖,趕去廣州黃沙交收,趕在中午前擺上果店架上開售。當農(nóng)民進城處處自卑被嫌棄時,望一眼果店街市的貨色,那些個籮底嘢的級外品,他們心中不禁湧出阿Q式的自豪和心涼!而廣州人買著諸多的嶺南佳果,也開開心心度日月了。

那年頭珠江水色雖黃,但水質是純凈清甜的。大江流入水鄉(xiāng)網(wǎng)中的寬窄水系,社員們長期飲用和澆灌。漲潮時「水大」,潮頭水較濁,到村前小河滿水后不久,滿河清清的水準備退潮了。「水干」于是家家戶戶挑著木桶來到各巷口的埗頭,汲滿一擔擔挑回家倒進大水缸中。水缸又黑又厚,高1米口徑也接近1米。缸底臥一只巨大的河蚌,它是確保水質安全的鎮(zhèn)宅之寶。

在廣州時,蜆螺常見,也算是好餸。但蚌較少見,何況是比扇面更大的巨蚌?在水鄉(xiāng)中這些甲殼生物俯拾皆是,是人類和雞鴨貓狗的普通食材。當小雪節(jié)氣滿田紅的田野,到大雪節(jié)氣前已經(jīng)滿田空。只剩稻茬在廣袤田野上,農(nóng)民會種上綠肥紫云英。曾經(jīng)又嘗試種小麥,反正長得好是天賜,長不好就做牛草。水鄉(xiāng)的田都是肥田,除了種木棍,種什么都有收成。

遠去的水鄉(xiāng),多少悲歡講不完

頑皮的半大孩子,收割后的田野是他們的游樂場和戰(zhàn)場。他們挖鼠洞用煙攻,田鼠被他們大小通捉。大的近1市斤細的4両左右。挖開鼠洞,白肥蠕蟲一樣的嬰級鼠也一窩窩端。曬下一只只大鼠干,泡下一壇壇嬰鼠酒,那是農(nóng)家的“鮑參翅肚”。男人忙著修補農(nóng)具,捉大豬和雞交任務,去自留地挖出掃把狀的坭棟薯和大粉葛。女孩子們忙于刮蜆和螺蚌,竹篸加條長柄,到水干的小涌阡往淤坭中由頭刮到尾,洗去淤坭,蜆螺就現(xiàn)形。蚌較大,雙手摸在淤坭中,就有收獲。把所有籮篸裝滿就高高興興爬上果樹吃一輪果子,然后心滿意足回家去。

洗干凈蜆螺,用大鑊水煮至甲殼開口,再挑到河涌邊用水力淘出蜆肉,一砵又一砵的蜆肉可煮芋絲,可炒椒絲豆角粒。一些細蜆煲開口了,倒在爛園地或天井,雞和鴨就趕來開大食會。雞的尖嘴啄肉,鴨的扁嘴連殼囫圇吞。蚌雖大肉,但味道不佳又太韌。煮開殼只有鴨和豬感興趣。把螺肉一粒粒挑出來煮螺肉芋粒水瓜粥,是最撚手的制作,不是農(nóng)閑誰有時間做?這個稀罕又好食,一試難忘。

水鄉(xiāng)的年尾也是忙碌的,舂粉曬粉掃屋為家人縫新衣,都是村婦的剛需。為了過年蒸10底糕炸300煎堆,一樣似農(nóng)忙做到捱更抵夜。農(nóng)民的忙碌熱鬧與知青的徬徨失落無所事事形成鮮明對比。一邊廂農(nóng)人感恩:

無災無難又過年,

知足認命度春秋,

工分變錢3位數(shù),

疊埋心水望明年。

知青們大都沮喪著,捱足一年不知所謂,工分是浮云,七除八扣錢已成泡影。除了身心滿疲累,前路更茫茫。他們的出路不外乎分裂成以下狀態(tài):死心塌地捱等運到,怨恨谷氣諗計,家里找門路搏走出困頓,回城盲流打黑工,著草督卒去偷渡……當然最長籌的是混個學偉論又勞動賣力的積極分子,又懂送禮拉關系,把權柄們的“貓毛”擼順然后被推薦入廠入學,共舞雙贏。女知青就覓對象出嫁,兵行險著。

今天這些都過去五十多年了,講下隔年冷屁也講不出什么煙花炮竹。知青都成了老坑老嫗了,別看如今有些海市蜃樓式的歡樂,秀旅游秀出國,吹彈合奏玩夾ban,三朝兩日大食會,日日夜夜廣場舞?;ㄊ酱┲缧鲁?,嘻嘻哈哈來示眾。其實他們很多人沮喪的冤氣仍郁結,就似漚久了的陳年大糞,不再似一缸生屎那么臭罷了。但實際上青年期受過的委屈壓榨扭曲并未遠去,恰似如今的水鄉(xiāng),路網(wǎng)取代了水網(wǎng),小轎車取代了小木艇,一座座五至七層的村屋豪宅取代了昔日的青磚15坑小屋,那水鄉(xiāng)的內(nèi)核,三觀和民俗并未遠去。在急功近利的大鑊鏟翻炒下,鑊鑊新鮮鑊鑊金!

(圖文無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