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珠橋之于廣州人，就如珠江水之于廣州城。

作為廣州第一座跨江大橋，86歲高齡的它在民間被親切地稱為“母親橋”，注視著現(xiàn)代的廣州是如何一步步成長為今天的模樣。

如今蜿蜒的珠江上已架起了18座跨江大橋，按照100年的鋼材壽命來算，“母親橋”早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紀，該是時候卸下交通命脈的歷史重擔。

但一次又一次的封橋、大修，卻仿佛在告訴我們：“海珠橋雖老，但尚不能退。”

當傷病成為了常態(tài)，圍繞在如何處理這座承載著廣州滄桑記憶的老橋的爭辯，也一直沒有停過：有人主張修舊如舊，有人提議拆舊建新，有人呼吁把海珠橋列為保護文物，禁止通行。

一座海珠橋，見證了廣州怎樣的歡喜與悲憂？在輿論的漩渦當中，海珠橋經(jīng)歷了怎樣的掙扎？邁入耄耋之年，海珠橋未來又將走向何方？

毀滅與新生

在那個沒有大橋的年代，老一輩廣州人會把過江說成是“過?！?，從北岸到南岸叫“去河南”，從南岸到北岸叫“去廣州”。

那時候的珠江北岸就是廣州的市中心，“有權(quán)住東山，有錢住西關(guān)”，一切資源都向越秀荔灣老東山傾斜。

“河南”則是雜亂無章的農(nóng)村、與一望無際的農(nóng)田。“寧要河北一張床，不要河南一套房”在坊間廣為流傳。滔滔不絕的珠江水，成為了南北兩岸難以逾越的一道鴻溝。

直到1933年2月15日下午1時，海珠橋舉行通車典禮，繁華的“河北”，與荒涼的“河南”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才得以聯(lián)通。直到今天，廣州的老人們都還會說一句“鐵橋飛架，‘河南’’‘河北’都是廣州人?！?/p>

作為廣州史上的第一座跨江大橋，海珠橋就像“地標”一樣引人注目，是廣州人心中獨一無二的榮耀。

當時廣州水路交通發(fā)達，為方便大型輪船的通過，海珠橋被設(shè)計成有吊索控制的可開合大橋。每當橋身緩緩升起、降落，船只排隊從橋的中部穿梭而過時，都會成為珠江上的一道“靚麗風景”，引發(fā)兩岸群眾的駐足圍觀。

那時候廣州城小，人也少，海珠橋上的人和車都不多。相比起如今的交通命脈，海珠橋更像是一座橫在江面上的公園，到橋上散散步，吹吹風成了最時髦的休閑方式，不知多少人的爺爺奶奶年輕時曾在這里互生情愫，牽手成功。

但5年后的一聲炮響，摧毀了這一切的美好。

1938年10月，日軍侵占廣州，海珠橋遭到轟炸。大橋開合時的情景，從此永遠停留在了老廣州的記憶當中。據(jù)說后來不少人拿著油條在海珠橋附近叫賣，油條之所以在廣州話里面被稱為“油炸鬼”，也正是人們?yōu)榱诵箲嵪胍罢ㄈ毡竟碜印钡囊环N說法。

這只是海珠橋劫難的開始。

1949年10月1日，當北京已經(jīng)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，廣州卻仍然處于水深火熱之中——國民黨的殘存勢力到處大肆破壞，揚言要炸掉廣州的自來水廠、電力廠、及海珠橋。兩周之后傳來噩耗。隨著珠江上的陣陣爆炸聲，海珠橋在滾滾濃煙中逐漸散架、崩塌。在一片哀嚎與警報聲中，廣州人最引以為傲的鋼鐵棟梁被炸了個粉身碎骨。

海珠橋被毀后40分鐘不到，廣州解放。此時的珠江兩岸已經(jīng)斷了唯一的連接，廣州也從“跛了腳”，為戰(zhàn)后的復蘇留下一地雞毛。國民黨在撤軍前甚至丟下了一句風涼話：“休想在三年內(nèi)將海珠橋修復！”

但只用了1年零2個月，海珠橋就涅槃重生，在衡陽區(qū)鐵路局的重建之下，再度成為廣州的名片。經(jīng)歷過戰(zhàn)火洗禮的它，少了一份光鮮與浮躁，多了一份歷史的厚重。建國之初很多和廣州有關(guān)的影視作品，如《羊城暗哨》、《七十二家房客》里面都能看見海珠橋的身影。

廣州的城市面貌，也隨著海珠橋的新生，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
城事與城變

海珠橋復建后的第3年，海珠廣場也在大橋北端曾經(jīng)被炮火夷為平地的廢墟之上建成，成為了廣州第一座城市濱江廣場。6年之后，一個肩挎小米袋，一手緊握步槍，一手捧著鮮花，微笑著凝視遠方的士兵石雕——廣州解放紀念碑在海珠廣場中央拔地而起。

與此同時，繽紛廣場也在海珠廣場的北邊同期建成，并在1959年開始承辦了23屆廣交會，為廣州的對外開放揭開了序幕。

1962年，海珠橋與海珠廣場、廣州解放紀念碑一帶的“珠海丹心”被高票評為了羊城八景之一，成為了當時珠江岸線上最美麗的地方。在廣交會的帶動下，新中國的第一高樓——廣州賓館也在1968年的時候落戶海珠廣場，海珠橋一帶成為了當時老中軸線上最熱鬧的地方。

1980年，叫了幾十年的河南用了“海珠”的名字建區(qū)“上位”，“河南一套房”不僅有人要了，還開始變得越來越值錢。

后來隨著改革開放，大批外來人口如潮水般涌入廣州，80年代百萬大軍推著自行車上下班也成為了海珠橋上的一道“奇觀”。攝影師周曉輝曾在1988年時用一副《上班時間的交通》記錄下了這一盛況，照片上黑壓壓的自行車與人頭，一度被外媒驚呼為“世界第九大奇跡”。

據(jù)說當年一些外國游客在看了這張照片后，還專程跑到廣州賓館，只為一睹自行車潮的風采。

之后每隔10年，周曉輝就會重新回海珠橋拍攝一組照片做對比，變化之大讓他驚訝：1998年時，海珠橋上的自行車潮已經(jīng)被摩托大軍取代；到了2008年時，擁堵的小汽車又與零星的自行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

然而海珠橋的熱鬧，遠不只有車水馬龍的繁忙。與自行車潮一起涌上大橋的，還有一群下?！皳平稹钡摹白吖怼?。

搭了改革開放便車的廣州個體經(jīng)濟，在80年代迎來了蓬勃發(fā)展。那時候在鬧市擁有一間鋪頭就是財富的代名詞，一德路的海味玩具、起義路的五金鞋檔、江南大道的婚紗一條街等批發(fā)市場也在海珠橋的串聯(lián)下煥發(fā)出勃勃生機。像北京路高第街這樣的龍口寶地，2平米不到檔口租金更是被推上了過萬元的風口。

很多承擔不起昂貴租金的個體戶，紛紛走上街頭，當起走鬼。而最受到走鬼們的鐘愛的，莫過于海珠橋。

橋面兩側(cè)11米寬的人行道上熙熙攘攘，走鬼百態(tài)，商品千姿，宛如一個“免稅商場”，地攤上散落的貨物玲瑯滿目，賣著不知是山寨還是走私回來的勞力士金表、打個噴嚏就會震斷的夾心皮帶、廢紙?zhí)畛涞挠叙W皮鞋、甚至是一只眼睛的畸形金魚……

作為老中軸線上的交通命脈，那時候每天往返于海珠橋的人數(shù)在40萬以上，哪怕每天只有萬分之一的過橋顧客光顧，橋上的走鬼們也穩(wěn)賺不虧。

后來白天城管不給賣，走鬼們又趁著夜色出來擺，成就了大名鼎鼎的海珠橋天光墟，每天夜里風雨無阻。

進入新世紀后，海珠橋的功能就顯得更加“光怪陸離”了。輪番上演的“跳橋秀”，把海珠橋變成了人盡皆知的維權(quán)圣地；屢禁不止的海珠橋天光墟，被開辟成了獵奇旅游路線創(chuàng)業(yè)賺錢；書法家胡漢民題字的海珠橋匾額與大橋兩側(cè)的木棉花，也成為了中老年攝影愛好者們每天舉著長槍短炮“圍攻”的對象……

從羊城八景，到海珠建區(qū)，再到百萬單車過大橋、上演跳橋秀……海珠橋每一次成為故事的主角，都可以說是廣州城市劇烈轉(zhuǎn)變的一個時代縮影。

命途多舛

從1933年的海珠橋，到2009年的獵德大橋，廣州的跨江大橋數(shù)量在過去的80多年時間里增加至了18座，在未來，這個數(shù)字還將繼續(xù)上升。

與此同時，廣州的城市格局也變得越來越大，在橋上來往的人也開始越來越多。大橋的數(shù)量是多了，但海珠橋在交通系統(tǒng)中的功能作用，依舊無可替代。

與表面上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不同，在歷史風雨的侵蝕之下，海珠橋早已是傷痕累累。

雖然經(jīng)歷過1950年的重建、翻新，但幾十年來的超負荷使用，使海珠橋到了90年代時就已全面老化。

橋梁專家黎寶松“臨危受命”，在1995年主持了海珠橋的加固工程。耗時16個月，才勉強把海珠橋的壽命往后延長了15年。但期限沒到，2003年的一次安全檢查中，海珠橋又被列入了D類——不合格。海珠橋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加固鋼板來“帶傷服役”，封橋、維修成為了家常便飯。

2006年，一封來自英國的傳真道出了海珠橋的危機：“鋼材大限已至，安全已有隱患?！痹瓉?950年復建時，海珠橋采用的是某座英國大橋拆除時的舊料，鋼材已到100大壽，即將進入疲勞期。

市政園林局立馬行動，在2006年至2008年之間三次就海珠橋大修工程提出招標。奈何每次都因為投標公司不足、工程價太低、維修難度大等原因而流產(chǎn)。關(guān)于海珠橋該何去何從的問題，也在社會各界引起了一場大辯論。

“修修補補沒有用，要么限用，要么下定決心重建！”主持過海珠橋大修的黎寶松首先發(fā)聲。在他看來，維修只是治標不治本，想要徹底解決問題，非得拆舊建新不可。

中大建筑學教授馮原也公開表態(tài)：“它是這個城市的一座紀念碑，只不過這座紀念碑以橋的形態(tài)聳立在珠江上?！闭J為海珠橋在廣州人心中勝似文物，萬萬拆不得。

陳揚也撰文評論：“……拆了就沒有了，再建新的也不是那么回事了……母親老了，讓她干點輕活，不要累壞了。”呼吁要把海珠橋保護好。

民間的討論則更加義憤填膺，有人直接提議海珠橋禁車改造成步行橋；有人認為拆掉重建也能重拾輝煌；有人指責為了省幾億元建新資金而反復折騰海珠橋目光太短淺……

這已經(jīng)不是一個普通工程那么簡單了。海珠橋的身上有著太深厚的文化積淀，是修還是拆，沒有人敢輕易妄為。爭論持續(xù)了5年，海珠橋的修復方案也拖足足了5年……

如果說“主拆派”是站在大橋?qū)嵱眯缘睦硇越嵌龋爸餍夼伞笔钦驹谖幕Ｓ母行詫用娴脑?，在海珠橋的問題上，感性最終戰(zhàn)勝了理性。在反復評估、審核之后，廣州市政府常務(wù)會議終于在2011年拍板決定——海珠橋，修舊如舊。

2012年2月28日，海珠橋一分為三，被切割成北跨、中跨、南跨分別“療傷”。18個月后，又跟拼圖一樣被重新接合。

據(jù)說脫胎換骨后的海珠橋，使用壽命將被延長50年。2013年9月1日，海珠橋恢復通車，數(shù)十萬人懷著激動的心情涌上大橋，為飽經(jīng)風霜、受盡磨難的“母親橋”慶祝新生。

新的開始

風風雨雨之后，耄耋之年的海珠橋又如返老還童地回復了生機，每逢春節(jié)、元宵、燈光節(jié)都會被“打扮”得光彩奪目，像孩童一樣被細心照顧。

但與海珠橋一起共同成長的“河南”“河北”，卻在歷史長河的競爭中無可奈何地失去了活力。

當購物廣場與商業(yè)中心越來越多地在廣州東邊的新城崛起時，北京路、一德路、江南大道等傳統(tǒng)商業(yè)街逐漸沒了人氣。整個沿江路商圈被批發(fā)市場所占據(jù)，其他商業(yè)業(yè)態(tài)被擠壓得接近于無。一到下班高峰，人民路、江南大道兩條主干道又會被堵得水泄不通。

撤銷酒吧街改設(shè)民間金融街后，長堤大馬路上便再也看不見夜夜笙歌的熱鬧景象。

即便南方大廈、郵政博物館、粵海關(guān)、愛群大廈在沿江路上一字排開，還有沙面，海幢寺等名勝古跡，但在整個商圈環(huán)境提升之前，它們的歷史和景觀價值也被大打折扣。

廣州“名片”的頭銜早已被小蠻腰搶走，本該散發(fā)出濃郁歷史底蘊的沿江——濱江路一帶，也成為了“徒有其表”的皮囊。

老去的“河南”“河北”，該如何逆襲？

2019年1月，荔灣區(qū)首先放大招，提出了把沙面-沿江西路-海珠廣場打造成“廣州外灘”的設(shè)想；不久之后，海珠區(qū)也開始發(fā)力，擬出了海珠區(qū)全域旅游發(fā)展規(guī)劃，以海珠橋南端為起點，建設(shè)都市商貿(mào)文化休閑旅游區(qū)；到了6月份時，越秀區(qū)又給了“臨門一腳”，在海珠橋、海珠廣場、起義路一帶畫了個圈，要打造“精品珠江文化長廊”……

曾經(jīng)在珠江上“獨挑大梁”，為廣州發(fā)展作出過不可磨滅貢獻的海珠橋，如今又作為一座文化地標，展開了新的歷史征程。

2019年8月3日，海珠橋在時隔6年之后再次封禁，為海珠廣場的升級改造“讓路”；而在不久后的9月1日，沿江路的南方大廈也即將從批發(fā)商手中收回使用權(quán)，吹響“廣州外灘”建設(shè)的第一聲號角。

過去幾周，不少市民都紛紛走上海珠橋，為難得清靜的“母親橋”拍照留念。與上一次大修前的依依不舍不同，這一次，每一聲快門按下的背后都充滿了喜悅與期待。

未來的日子里，珠江之上也許會出現(xiàn)越來越多的橋，但相信不會再有哪一座能像海珠橋一樣，寄托著廣州人如此之多的情感與回憶。

眼下海珠橋又要復通在即，相信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樣，海珠橋的新生，還將為廣州揭開一頁又一頁的全新篇章。

撰文 | JASON

? THE END

*參考資料

1 .《南都網(wǎng)海珠橋特別專題策劃》

http://nd.oeeee.com/sszt/view/hzq/default.htm

2 .《陳揚再說海珠橋》- 陳揚

3 .《廣州人何以那么愛海珠橋？》- 饒原生

4 .《一聲爆炸 海珠橋碎 廣州城陷入黑暗》- 南方都市報

5.《海珠橋上的免稅商場》- 南風窗1988年04期

6.《沿江西路拉開改造大幕,“十里洋場”能否重現(xiàn)？》 – 南方都市報

*圖片源于網(wǎng)絡(luò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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