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漢時期,朝廷廢除了鹽鐵專賣制,改為收稅制。深圳地區(qū)偏安陬偶,憑著“鹽”這種商品,迅速積聚財富,連海盜也聞風而來了。東吳元興二年、甘露元年(265年),為了防海盜的侵擾,吳國設司鹽都尉,在南頭筑起了一座城寨,作為治所。今天已無法找到它的任何殘跡,但毫無疑問,這是一件劃時代的事情,因為它是深圳地區(qū)第一座“城”,距今已一千七百多年,具有非凡的象征意義,足以令它永久銘刻在歷史的坐標之上。
很早以前,曾有人提出疑問,司鹽都尉這個官職,會不會是司監(jiān)都尉之誤?漢代以來,未聞有司鹽都尉之設。《宋史》寫作司監(jiān)都尉,該職肩負一郡治民、進賢、勸功、決訟、檢奸之責,沒有專治鹽政的。況且司監(jiān)都尉才可以稱“治”,鹽官還不夠格稱“治”。但大多數(shù)史家傾向于認為,由于深圳地區(qū)鹽業(yè)太重要了,專設一個司鹽都尉,也是有可能的。
制鹽的模型
直到南朝末年,這座城寨才浸微浸滅,被稱為“蕪城”。它之所以淪為蕪城,是因為南頭升格為郡城與縣城以后,其規(guī)模與功能,都不足以應付發(fā)展的需要了。因此在東晉年間,一座更大型的城池,在司鹽都尉的城寨附近建起來了。2001年至2002年,深圳考古人員在對被列入廣東省文物保護單位的南頭古城進行發(fā)掘時,清理出一條曲尺形的濠溝(其中東西長110米,南北長38米),寬約五六米,深兩米多,出土了不少東漢、三國和兩晉的文物。經(jīng)過考古專家辨認,覺得這很可能是東晉時代東官郡城的護城濠,即使不是護城濠,也是郡城的排水溝。
一千七百年的建城歷史,終于得到了實物的印證!
對南頭古城的描述,以前的史書往往語焉不詳,雖然宣稱它有一千七百年歷史,但具體的記錄,卻大都是從明洪武二十七年(1394年)修建的“東莞守御千戶所城”開始。明代以前的一千年,就像海市蜃樓一樣,虛虛實實,真假難辨。晉城護城濠的遺跡,為我們揭開了古城的千年神秘面紗。
古城牌坊
也許,這座古城的繁華與富庶,超乎我們的想象。當年即使站在塘朗山上,也可以遙見城墻內(nèi)的熱鬧景象。護城濠溝里波光粼粼,城門洞開,人來人往。狹窄而擁擠的街道,鱗次櫛比的店鋪,五花八門的招牌,熙熙攘攘的人流。即使聽不見它的聲音,也能想象出它是何等的聒噪。
行走在這樣的街道上,空氣里混雜著煮食的煙火氣、食物的香氣、糞便的臭氣與干草的腐氣,形成了一種稠密人居特有的氣息;官家的轎子從大街上經(jīng)過,開路的兵丁大聲喝斥來不及躲避的人;轎子過去以后,挑著擔子的小販又從橫街鉆出來了,敲打竹板、鐵板,吆喝叫賣,聲音遠近可聞;打鐵鋪里“當當”的鍛打聲;肉鋪里砍豬大骨的“咔咔”聲;磨坊里“吱吱呀呀”的碾磨聲;孩子在街上追逐嬉鬧,惹得一片雞飛狗叫;女人們嘴里發(fā)出“嚕嚕?!薄皢獑獑钡雀鞣N奇怪而獨特的聲音,呼喚自家的雞、鴨和豬,構(gòu)成一首復雜的多重奏樂章。遠處的碼頭排列著一座座鹽倉,公家運漕,舳艫相繼,私行商旅,絡繹不絕,市場的屠沽之輩,鹽場的工人,碼頭的苦力、腳夫,談生意的掮客,用雞骨頭和銅錢占卜算卦的巫師,終日為口奔馳,忙忙碌碌,使這座古城充滿了活力。
南頭古城
1980年代以后,在南頭古城附近陸續(xù)發(fā)現(xiàn)數(shù)十座古墓,主要集中在大王嶺、紅花園、鐵仔山一帶,形成一個對南頭古城的馬蹄形包圍圈,離城最近的墓只有兩三百米,遠的有一兩千米。可以確認年代的,以東晉墓居多,東漢和西晉墓則較少,似乎也從側(cè)面反映了深圳人口在東晉以后大幅增加的事實。
南頭古城西邊不遠的鐵仔山,曾經(jīng)發(fā)掘出一百三十多座從戰(zhàn)國到明、清的墓葬,是一個龐大的墓葬群。其中東晉和南朝時代墓葬,隨葬品非常豐富,有青釉雙系罐、四系罐、六系罐等,釉彩鮮亮如初,造型圓渾可愛;還有精美別致的三足硯臺、銅鏡、滑石豬、青釉唾盂和青黃釉雞首壺等,為我們破譯六朝時期的深圳歷史,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材料。
雞首壺是古人用來做水壺或酒壺的,稱為“罌”,相傳由浙江越窯首創(chuàng),“雞”與“吉”諧音(但在現(xiàn)代粵語中,這兩個字的讀音卻不相同),寓意吉祥,在西晉至唐代年間,廣泛流傳于南方各地。深圳發(fā)現(xiàn)的雞首壺,很可能由南渡晉人帶來的。由于北方云擾不息而南方相對穩(wěn)定,東晉至南朝年間,晚渡傖荒,不絕于途。布吉、坪山、觀瀾的張氏,羅山、坪山、大鵬的賴氏等大家族,都是這段時期從江北遷入的。
南頭古城的六朝墓葬,墓主身份雖無法確認,但在鐵仔山的三座東晉墓和五十多座南朝墓,大部分是長方形的磚室券頂墓,分前后墓室,最大的墓室長近六米,寬逾一米,墓中還砌有仿直欞窗、滲水井和排水溝,規(guī)格豪華。在一些墓磚上,以雄渾有力的隸書刻著:“大興四年辛巳歲宜封侯”“太寧二年歲甲申宜子孫”等句子(大興四年即公元321年,太寧二年即公元324年),彰顯了墓主尊貴的社會地位,絕非一般寒人庶族的墓葬。據(jù)此可以推測,在九品中正的制度下,深圳雖遠在邊陲,也開始有門閥世族的出現(xiàn)了。
南頭古城博物館
大約在晉安帝元興三年(404年),寶安第一次面臨戰(zhàn)爭的威脅。
晉安帝隆安三年(399年),浙江一帶爆發(fā)由瑯琊人孫恩領導的五斗米道暴亂,史稱“孫恩之亂”。本來,這場動亂發(fā)生在遙遠的長江流域,與深圳關系不大,幾乎沒人聽過孫恩的名字,人們照舊曬鹽、耕作,閑時男人們照舊嚼著檳榔喝著酒,女人們照舊針頭線腦過日子。唯一與這場動亂扯得上關系的,是幾年前孫恩的叔父孫泰被朝廷流放到廣州,曾在東官郡一帶傳播過五斗米道,留下了為數(shù)不多的信眾。后來孫泰死了,事情似乎也就過去了。
不過,到了元興元年(402年),孫恩作戰(zhàn)失利,投水而死,其殘部擁戴孫恩的妹夫盧循為首領,繼續(xù)與晉廷對抗,史稱“盧循之亂”。元興二年(403年)盧循被晉將劉裕大軍圍剿,無法立足,率眾浮海南下,劉裕銜尾追擊。寶安縣居民恐懼地發(fā)現(xiàn),這場本來事不關己的戰(zhàn)爭,突然兵在其頸了。
元興三年(404年)十月,盧循的舟師出現(xiàn)在大鵬灣外海面,黑壓壓一片,引起城中一片驚惶。人們擔心盧循會在大鵬灣登陸,如果他們要進攻廣州,這是一個很好的后勤基地,一旦奪取了東官郡,就可以兵臨廣州城下了。南頭郡城里,蝦慌蟹亂,一夕數(shù)驚。不少有錢人家已收拾細軟,準備逃走了。但這次盧循卻沒有攻城,他的艦隊如同魅影般掠過大鵬灣,經(jīng)虎門直奔廣州去了。
南頭古城東晉南朝壕溝出土的三足硯臺
寶安官民頓時松了一口氣。沒多久,從廣州傳來消息,說盧循已經(jīng)占領廣州,驅(qū)逐了廣州刺史吳隱之,自封為廣州刺史和平南將軍。又過了沒多久,聽說朝廷已正式任命盧循為征虜將軍、廣州刺史。“反賊”居然搖身一變?yōu)槌⒚?,這個故事,寶安民眾茶余飯后,聊作談資。再過沒多久,盧循的大軍,打著廣州刺史的旗號,擺出代天巡狩的姿態(tài),威風八面地開到了東官郡城外。原來的官吏逃的逃,降的降,這座堅固的城池,未經(jīng)戰(zhàn)火蹂躪便歸了盧循。對寶安百姓來說,這未嘗不是好事。
但實際上,晉廷招安盧循,只是緩兵之計。晉安帝義熙六年(410年)二月,盧循再次作反,統(tǒng)兵大舉北伐。戰(zhàn)爭一直持續(xù)到翌年六月,盧循再次被劉裕所敗,倉皇退回嶺南,不過他沒有逃到寶安,而是一路逃到交趾郡龍編縣南津(今越南慈仙、仙越地區(qū)),最后走投無路,亦步孫恩后塵,投水自盡了。
盧循的余部,四散潰逃,不少隱藏在寶安縣沿海島嶼大奚山、南亭山和竹沒山(今深圳伶仃島、香港大嶼山一帶)的巖穴之中,不敢回到陸地,從此世世代代,過著趁浪逐波的生活,以魚鱉為食,以捕魚、采蠣、采珠為業(yè),被人們稱為“盧亭”(也叫“盧余”)。明末清初學者屈大均的《廣東新語》和做過清朝禮部尚書的錢以塏在《嶺海見聞》書中,都提及“盧亭”,把他們描寫為半人半魚的怪物,獸形鴂舌,椎髻裸體,身有短尾,受驚則潛入水底,能伏在水中三四個月不死。明朝正德年間,香港大嶼山哄傳捕捉到一女盧亭,被漁民送到官府。初時她只會發(fā)笑,不會說話,慢慢才學會穿衣及食五谷類食物。不少學者言之鑿鑿,稱廣東沿海為數(shù)眾多的疍家人,就是盧亭的后裔,卻沒有更多的證據(jù)支持。
后人描畫的孫恩、盧循之亂(圖源網(wǎng)絡)
南頭古城與戰(zhàn)禍兩度擦身而過,似乎上天也特別垂愛這座新興的小城。晉將劉裕在剿滅盧循之后,立即黃袍加身,逼東晉皇室退位,改國號為“宋”,自封為宋武帝,這是南朝第一個王朝,史稱“劉宋”(區(qū)別于后來的“趙宋”)。新王朝實行分封制,以宗室出鎮(zhèn)要地,都督軍事,執(zhí)掌軍權(quán),寶安是皇族的封邑之一。
按照朝廷規(guī)定,萬戶以上的封邑為子國,千戶以上為男國。寶安不設縣長,最高行政長官為男相。由此可知,當時寶安的人口,應在千戶以上,萬戶以下。作為封邑,寶安不用向朝廷繳納賦稅,男相用地方財政收入經(jīng)營自己的封邑,蓋房子,修道路,加固城墻,過著膏粱文繡的生活。老百姓也間接獲得好處,日子安安穩(wěn)穩(wěn),吃上一碗太平飯。直到蕭齊時,東官郡治遷往懷安縣(今東莞境內(nèi)),寶安縣取消封邑地位,才恢復納稅。蕭梁時期,東官郡改稱東莞郡,郡治遷到增城。
盡管經(jīng)歷了南朝宋、齊、梁、陳四個朝代,兵戈擾攘,天下離亂,但寶安卻一直安然無事,經(jīng)濟發(fā)展如常,民眾安生服業(yè),真是福大命大。唯一令居民感到有點失落的,是東官郡治遷走了,寶安不再是郡一級的行政中心,少了很多熱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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