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09年10月,由留日學生金浦崇、金浦芬捐資十二萬兩白銀(一兩約合0.56金元,或1.38元港幣),在正東門外馬廠地興建的廣東咨議局議堂(即今天烈士陵園內的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)落成,這是一座占地2499平方米的仿歐洲式建筑,與東較場咫尺相對。
前不久,辛亥革命紀念館的專家朋友和我說起,廣東諮議局原本有一個門樓,如今已拆,位置不詳,他們經過反復查找資料,推測大概在今中華廣場附近。我有點懷疑,因為清代大東門外就是向一條向東的大路(今中山路),如果門樓在中華廣場處,即跨過這條大路,似乎不太可能。我推測如果有門樓,也應該在如今的中山路北側。
后來我再請教民間研究者盧潔峰,她最初表示也沒聽說過有這個門樓,后來她經過某些查證,回復我說:“確認小牌坊(或曰小門樓)就在如今議場正門對出的人行道一側,為兩柱沖天式,跨度與小徑同?!蔽也磺宄峭ㄟ^什么確認的,但與我的推測,頗有點吻合。但是否真的如此,恐怕還須進一步考證——這是題外話。
諮議局成立后,廣東各地的議員先后抵省,一時車馬駢闐,冠蓋云集。11月8日,咨議局開成立后第一次會議,有83位議員出席,官府派了九名代表參加。
諮議局
討論的第一個議案,就是由兩廣總督袁樹勛提出關于禁絕廣東大小賭博的草案??偠酱淼綍l(fā)言,他轉達了總督的意見:“賭博之害人,人人皆知,自應設法籌禁,制臺意思以為此事關系全省利害,必使官吏合作,方可達禁絕目的,今與諸君商議籌禁法,如分鄉(xiāng)籌禁,籌有一鄉(xiāng)抵款,先禁一鄉(xiāng),分類籌禁,籌有一種抵款,則禁一種,大家合力,總易辦到?!?/span>
表面上看,總督是積極支持禁賭的,還主動提交草案,但實際上,是制造難題,看你怎么辦。因為按照總督草案,籌到抵款是禁賭的先決條件。也就是說,先要找一筆收入,填補了因禁賭而造成的財政損失,才能談禁賭。當時這筆賭餉收入,每年有四百多萬兩,籌抵談何容易。
總督的意見,與咨議局的主張,南轅北轍。咨議局認為,不管有沒有抵款,無論如何,必須全省限期一律禁絕賭博。這個議案一讀通過成立,呈請兩廣總督袁樹勛電奏宣示定期全面禁賭。詎料袁督一口拒絕,咨議局嘩然,連夜召開緊急會議,經過激烈辯論,議員決定先停議,再力爭;力爭不成,則全體辭職。隨即由議長宣布停議,眾議員一哄而散。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。
廣東咨議局開幕紀念
由于咨議局以停議(罷工)作為施壓手段,迫使袁督答應電奏宣示定期禁賭,咨議局在罷工十天之后,重開會議。這一事件的意義,頗堪玩味。咨議局雖然沒有立法權,但他們利用停議和付諸社會輿論,令官府有所顧憚,甚至讓步,這就使得原來無權無勇的咨議局,有了議價的能力。
陳炯明在咨議局中的資歷偏低,大部分議員都是進士、舉人,至少也是優(yōu)貢,而他不過是一普通生員,但他嫉賭如仇,又勇于任事,幾乎每次咨議局開會,都不停大聲疾呼:“賭博為廣東大害及妨礙新政之施行,誠非禁絕此害,不能救廣東于危亂?!泵棵苛钊藶橹畡尤?。丘逢甲和李鑒淵等數(shù)十名議員,都站在陳炯明一邊,主張對賭博一律全部即時禁絕,不留任何生存空隙。
禁賭派議員采取把禁賭和籌抵分開的策略,他們提出三點要求:第一,要求政府宣布本年九月初一為全面禁賭的期限,以尊憲政而慰粵望;第二,要求政府宣布準照奏案,整頓粵鹽,籌足抵賭,以免提撥而定人心;第三,整頓粵鹽,務必改良新章,以清積弊而平鹽價。不能因為籌抵不足,就大開賭禁。
在1910年6月咨議局臨時會第七次會議上,吵吵鬧鬧的會場,終于達成了一些共同的聲音:一、請旨宣布廣東各賭博一律禁絕期限;二、以鹽餉抵賭餉,總以籌足400萬兩以上為斷;三、招商承辦,以限價最低出餉,最高者得之;四、招商承辦如系屬本省單行章程,應歸本局核議。
廣州街頭的賭仔
這400萬兩從何而來?咨議局的意見是以鹽酒餉270萬兩,加上資政院復減國家費170萬兩抵足。咨議局一面將禁賭議案提請兩廣總督代奏朝廷,一面呈請北京資政院核議。
揆諸事實,禁賭并不是一個單獨的問題,光是一個鹽捐,如果要抵賭捐,就必須先整頓鹽務。整頓鹽捐,必然要從防止官吏中飽開始,然后杜絕私鹽、防止抬價抑買、實行市場自由競爭,這都是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的事。官府做得到嗎?
何況,增加鹽餉,須度支部、鹽政處批準,還要兩廣總督、鹽運司首肯,再招商投承,想要如期在1911年正月開辦,征收加餉,那是說得容易做到難。就算朝廷批準了,鹽餉增加部分,號稱要盡先撥抵賭餉,到時如被官府截留他用,人們有什么辦法監(jiān)督?
捐稅怎么收,誰來收,牽涉到錯綜復雜的利益問題,幾萬雙眼睛死盯著,誰都不是省油的燈。比如增加酒稅,有人提議將酒捐批給一家公司獨家包辦,馬上引起酒商群起反對。廣東勸業(yè)道札飭總商會出面調停,由酒行和這家公司分作東西兩股合辦,先行認定餉額100萬兩,以抵賭餉之數(shù),不允許其他商人加價攙承。但仍有不少的反對聲音。
清末的廣州賭館
總之,千頭萬緒,紛繁復雜,這個方案只勾畫了一個大原則,在現(xiàn)實中能否行得通,尚不可知,但得到社會輿論的力挺。廣州報界公會和在京廣東同鄉(xiāng)京官,紛紛上書陳言,發(fā)表意見,造成浩大的禁賭聲勢,為咨議局作后援。社會輿論關心的不是政治問題,而是道德問題。
不過,經營賭博業(yè)的“安榮公司”,也不示弱,在輿論一片抨擊聲浪中,不僅不加收斂,反而頂風作案,推出新的賭種——鋪票,帶有很濃的示威意味,表明他們根本不把禁賭派放在眼里。安榮公司的老板就是議員蘇秉樞,外號“蘇大闊”,他相信天下事都可以用錢擺平,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。他開出五萬元的價碼,收買議員,利誘他們收回禁賭之議。雖然陳炯明不假思索地把行賄者逐出大門,但有的議員卻動搖了,開始改變口風,轉向支持“分期、分類禁絕”。
1910年11月9日,在咨議局會議上,丘逢甲與陳炯明聯(lián)名提出“請嚴禁安榮公司鋪票議草”,宣讀完畢,丘逢甲故意語帶嘲諷地說:“受到賭商運動,要保護賭博的人,請從速提議保護!”沒想到議員劉冕卿真的應聲而起,公開倡言,在抵款無著之前,不宜遽行全面禁賭。他的理由是:新任兩廣總督張鳴岐從北京來電,其中有“據(jù)稱部議,視籌抵之遲速,分別次第施禁,已奉旨允準”等語,“山票和鋪票比較,山票禍粵更重”,因此,應先禁山票,后禁鋪票。面對禁賭派的紛紛質問,劉議員辯稱:分期禁賭“于法律上誠不合,于時勢上所必然”。
丘逢甲勃然大怒,手指劉議員厲聲呵斥:“既法律上不合,豈容為賭商滔滔庇護。如分期施禁之說,則安榮公司以山票改鋪票,實系去重就輕?!崩铊b淵議員也說,鋪票是新創(chuàng)之賭,無論如何巧立名目,亦須禁絕。陳炯明走到劉議員面前,直截了當?shù)貑枺骸鞍矘s鋪票應否保護,請你明言。”而劉冕卿卻顧左右而言他。陳炯明憤然浩嘆:“禁賭而庇護之,如此議員,烏得不為廣東哭也!”
陳炯明
民意代表在議會爭論的場面,在代議政制國家司空見慣,而在中國,還是一件新鮮事。付諸表決時,對于用什么方式投票,又是各持己見,莫衷一是,開賭派主張不記名投票,禁賭派則主張記名投票,公開自己的立場。雙方唇槍舌劍,哄成一片。最后議長決定,用名片投票,支持禁賭的,在名片上寫一“可”字;支持開賭的,寫一“否”字。
投票結果,在當天出席的64名議員中,丘逢甲、陳炯明、李鑒淵等20人投了可票,劉冕卿、蘇秉樞等35人投了否票,另有三票把“可”、“否”兩字都寫上,成了廢票。還有幾個人在辯論時已經開溜了。醞釀經年的禁賭議案,雷聲隆隆,最后卻連毛毛雨也沒下成,難免使人大失所望。
蘇秉樞當晚大排筵席,以紅燒網鮑片、古井燒鵝款待全體議員,慶祝開賭之爭紅盤報收?!翱勺h員”也收到請柬,但他們把請柬統(tǒng)統(tǒng)撕破,拒絕出席。酒席上發(fā)生了一件怪事,賭商與“否議員”們正杯觥交雜之間,忽然供電中斷,全場燈暗,大家只好摸黑吃喝,直到散席時才重新來電,第二天,香港報紙的評論,形容為“活現(xiàn)一黑暗世界”,充滿了戲劇效果。
咨議局書記長古應芬、議事課書記鄒魯奉丘逢甲之命,把“否議員”的名單在報紙上公布出來,在社會上一石激起千層浪。陳炯明等“可議員”以禁賭失敗,集體辭職,咨議局人去樓空,以不足法定人數(shù),再度停議。
丘逢甲
民間組織起“禁賭總會”,聲援“可議員”,并在文瀾書院召開公眾大會,請愿“定期一律禁賭”,彈劾“否議員”受賄,要求重開議會。其熱烈程度,有如怒潮排壑。1911年1月2日,學部右侍郎李家駒入奏,稱粵省賭餉抵款有著,懇恩降旨迅禁,以革秕政而除民害。上諭沒有馬上駁回,而是很含糊地讓度支部速議具奏,這意味禁賭的呼聲,對廟堂已產生影響。
由于紳商積極介入,充當立憲運動重要推手,在許多關系地方事務的決策上,甚至唱起主角,官府要畢恭畢敬地征詢他們的意見。商會、教育會、善堂、報界把他們的精英分子選進咨議局,指點江山,為民請命,認真盡責地扮演起民意代表的角色。咨議局開會,民眾可以旁聽,而且旁聽者往往比開會議員還多幾倍,1910年5月咨議局開臨時會第一次會議,到會議員84人,旁聽者卻有上千人。這就是最有效的民主訓練,如果沒有咨議局這個平臺,上哪里去訓練?
民意有了正常的表達渠道,不僅監(jiān)督政府,也監(jiān)督議員。“否議員”自知開賭的主張有干物議,不是光彩的事情,為了自我辯解,在廣州開辦了兩家報館,日夕鼓吹。丘逢甲找到支持“可議員”的紳商商議,也要成立一家報館,作為禁賭運動的喉舌,和“否議員”唱對臺。
陳炯明義不容辭,擔任編輯,資金在咨議局內部籌措。此議一出,得到“可議員”的熱烈支持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,一位議員還慷慨地把自己在第七甫的一間鋪面騰出來,給報館做發(fā)行所,紳商出錢在上海訂購印刷機器。
在討論報名時,大家熱心地出謀劃策,最初擬用“救亡”二字,后來覺得太過傷時,改為“朝報”,又有人擔心“朝”字容易讓人誤解為“朝廷”之意,最后一致同意定名為《可報》,光明正大地打出“可議員”的旗號。
以前士紳要影響政治,唯有進衙門做幕僚,或花錢捐個頂戴,現(xiàn)在,他們可以利用咨議局和報紙發(fā)言了。這是時代的一大進步。
就在廣東的議員和紳商為禁賭奔走呼號之際,全國范圍內的國會請愿運動,也開展得如火如荼。
第一次國會請愿,發(fā)起于1909年冬,主要訴求是立即召開國會、制訂憲法,實行憲政改革。當時廣東咨議局的丘逢甲、陳炯明、沈秉仁等作為代表,也到上海加入各省咨議局的聯(lián)合行動。但這些廣東人不是請愿的活躍分子。陳炯明甚至沒有到北京,在上海就折返廣州了。
國會請愿代表留影
1910年各省咨議局發(fā)起第二次國會請愿。8月10日,在北京的國會請愿代表,正式成立了“各省咨議局聯(lián)合會”,陳壽崇作為廣東的唯一代表,列名聯(lián)合會中。像廣東這樣一個重要省份,只有一名議員參加,是不太合理的。反映出廣東咨議局在這場大博弈中,似乎有它獨特的介入方式,與江蘇、浙江、安徽等省迥異。這幾位廣東議員的態(tài)度,在1910年10月27日的香港《華字日報》上有一報導。
報紙引用了陳炯明的話說:“速開國會便能救國,鄙人熟思未能得解。請諸君述其理由?!边@番話顯然是表示質疑的。沈秉仁回答:“今日中國非國會以監(jiān)督政府與責任內閣以負行政責任。更無他法。”而陳壽崇則說:“中國今日財政混亂,有國會則民氣可張,足以監(jiān)督政府而救諸弊?!甭犉饋砀袷菍σ粋€垂危病人的急救措施。議員林育坦率地表示:“開國會為無聊之舉,不過國家處此無可如何之時,除此別無他法,隨波逐流而為之耳。”陳炯明馬上對林育的話,表示贊同。
議員們對眼下波瀾壯闊的國會請愿運動,并不太熱心,甚至有點冷眼旁觀的意思。但他們在本省的咨議局里,對地方事務卻全力以赴,寸步不讓,處處以民意代表自居,對官府則立于天然的反對派立場,制衡公權,不遺余力。
當時美國駐廣州總領事對廣東咨議局的觀察,得出這樣的結果:“幾年來,在南中國搶劫、綁票、鄉(xiāng)間械斗種種社會騷動的事件,從沒有像今年這樣的層出不窮,顯然的表露出民間對現(xiàn)狀一般不滿的情緒。目前這種情緒尚未普及全國,但是如果將來如是,我想主要是因為咨議局的態(tài)度所引致。以廣東與廣西兩省來說,自去年(1909年10月)成立以來,一直對省政府最高當局取敵對的態(tài)度?!?/span>
諮議局故址
然而,廣東注定是不可能脫離全國政治的,它的地理位置、經濟地位與歷史,都決定了它在這場中國的大變局中,必須有所擔當。事實上,全國的憲政改革做好了,廣東的自治才會長治久安;全國性的改革失敗了,廣東也不可能獨善其身。
各省咨議局聯(lián)合會向朝廷提出了“陳請修改結社集會律”、“請速開國會提議案”、“請迅定官制提前施行提議案”、“請開國會公呈”等一系列議案,要求有更大的結社與集會自由。同時,他們公布了一份長達1.4萬字的意見書,提出三大訴求:
一、我國若能速開國會,可以革除一切貧弱之源。我國貧弱之源,一在君民情感不通,二在官僚不負責任,三在財政困窘。若能速開國會,則以上數(shù)弊皆可免除。
二、我國事實上有決可速開國會之理由。官僚反對速開國會,理由凡三:一謂資政院與國會相似,二謂人民程度不足,三謂預備各事尚未完全。實則資政院與國會性質絕對不同,人民程度無不足之慮,籌備憲政各事亦無不完全之慮。
三、我國人民欲速開國會,當有政黨之預備。我國今日若有政黨,可以集合多省人士以擴充請愿之聲勢,可以養(yǎng)成他日大黨之精神及其基業(yè),可以消弭地方黨派之弊害,可以矯正一切不正當之輿論。國會請愿同志會為政治結社,與政黨相近。
盡管這時正值深秋,但卻如春天的破山之雷,響徹大地,兩千多年的專制皇冠,為之黯然失色。那位美國總領事從廣東咨議局的表現(xiàn)中,得到了啟發(fā),他評價說:
現(xiàn)在各省的咨議局已組織一“聯(lián)合會”,以討論共同的問題。咨議局代表人民,向人民負責,為人民利益而工作的觀念,已漸深刻入群眾的腦里。一個社會大運動將會帶引中國進入不可預測的未來。咨議局將是促進這種新精神的利器,以達到正義、自由、平等的文明社會。
現(xiàn)在,這個文明社會,似乎已經在向中國招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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