? ? ? 1895年(清光緒二十一年)3月,康有為、梁啟超都到了北京,參加會試。

? ? ? 這一走,梁啟超與萬木草堂從此告別,再也沒有回去過了,他的求學生活,亦告一段落。這個正處于青春騷動期的青年,別過父老,義無反顧地走進了風雨如晦的大社會。

? ? ? 這年春闈,典試正座為吏部尚書徐桐,副座為禮部侍郎李文田。他們雖然不認識康有為,但聽說過此人作《新學偽經(jīng)考》,內(nèi)心厭惡之,考試前已經(jīng)相約,來自廣東的考卷,最有才華那篇一定是康有為的,不問情由,斃之可也。在批卷時,徐桐看到梁啟超的文章,便當成是康有為的了,把大筆一揮,不予錄取。

公車上書:一腔孤憤肝腸熱

? ? ? 但故事也有另外一個版本,據(jù)說李文田看了梁啟超的試卷后,很想錄取,可名額已滿。他知道徐桐手中還有一些機動名額,便去求徐桐給一個名額。但徐桐不喜歡梁啟超的卷稿牽引古義,越出繩尺,不肯撥給名額,還對李文田袒庇粵省同鄉(xiāng),頗有微詞。李文田只得在梁啟超的卷子上批了一句:“還君明珠雙淚垂,恨不相逢未嫁時。惜哉惜哉!”

? ? ? ?故事版本有不同,但結(jié)果只有一個:梁啟超會試落第。迭經(jīng)失利,梁啟超對科舉的興趣,早已淡薄了,只想借會試之名,到北京結(jié)交天下才俊。他給友人的信中說,只要找到有志者,無論在哪里,他都愿意去教,不能等人家上門來學。在北京,梁啟超認識了杭州夏穗卿、湘鄉(xiāng)曾廣鈞、南通張謇等名流。

? ? ? 還有一位來自湘潭的譚嗣同,也成了相見恨晚的朋友。大家終日交談,古今中外,天南地北,學事、國事、天下事,無事不談,談到興起,譚嗣同便拔劍起舞,擊缻悲歌。梁啟超回憶說:

? ? ? “我當時說的純是廣東官話,他(夏穗卿)的杭州腔又是終身不肯改的,我們交換談話很困難,但不久都互相了解了。他租得一個小房子在賈家胡同,我住的是粉房琉璃街新會館,后來又加入一位譚復生(嗣同),他住在北半截胡同瀏陽館?!庥钔咤搿?,我們幾乎沒有一天不見面,見面就談學問,常常對吵,每天總大吵一兩場。但吵的結(jié)果,十次有九次我被穗卿屈服,我們大概總得到意見一致?!?/span>

公車上書:一腔孤憤肝腸熱

? ? ? 梁啟超接著又說:“那時候我們的思想真‘浪漫’得可驚!不知從那里會有恁么多問題,一會發(fā)生一個,一會又發(fā)生一個。我們要把宇宙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;但幫助我們解決的資料卻沒有,我們便靠主觀的冥想,想得的便拿來對吵;吵到意見一致的時候,便自以為已經(jīng)解決了。由今回想,真是可笑!但到后來知道問題不是那么容易解決,發(fā)生問題的勇氣也一天減少一天了?!?/span>

? ? ? 這段回憶文字,活脫脫勾勒出了一個啟蒙時代的士林氛圍。這種圣王不作,處士橫議,百家爭鳴的情景,對于中國的讀書人來說,并不陌生,在歷史上出現(xiàn)過好幾次,每次都像在夜空中爆了一顆客星,光輝燦然,釋放出驚人的能量,影響中國社會的走向,然后,很快又歸于沉寂。當這一代人發(fā)現(xiàn)問題的勇氣隨著年齡而消退時,下一代的年輕人又在悄然成長。長夜漫漫的中國,注定要在轉(zhuǎn)型的陣痛中,經(jīng)歷一次又一次未完成的啟蒙。

? ? ? ?年輕人的政治意識一旦激活,必定會挺身而出,介入政治,表達對國家大事的意見。會試結(jié)束,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,公車(舉人)們閑居京師,天天都談?wù)撝腥諆蓢邳S海與遼東半島的戰(zhàn)爭。先是聽說日軍登陸劉公島,北洋水師在威海衛(wèi)的基地陷落,北洋艦隊全軍覆沒。繼而又聽說朝廷準備與日本簽訂《馬關(guān)條約》,割讓臺灣及遼東,賠款二萬萬兩。這個消息像晴天霹靂,人們悲憤欲狂,全城一片肺腑哀號。

公車上書:一腔孤憤肝腸熱

? ? ? ?公車們紛紛上書都察院,呼吁朝廷拒絕簽約。梁啟超成為活躍分子之一,不眠不休,四處奔走,或挑燈夜書,或動員朋儕,與草堂弟子麥孟華、張壽波等一批廣東舉人,聯(lián)合湖南舉人,同日上書,力言勿割臺灣,以塞夷心而慰民望。請都察院代奏,但遭到閉門拒納。其后一連數(shù)日,各省公車,聯(lián)袂赴都察院請愿,一波一波,從四面八方匯集過來,絡(luò)繹不絕,許多官員的馬車、轎子,都被堵在路上,動彈不得。

? ? ? ?梁啟超再起草一份洋洋萬言的請愿書,5月2日,在京會試公車一千三百多人,在松筠庵會議,在康有為鼓動下,大家共同署名,上書光緒皇帝,并準備在5月4日齊赴都察院,上演十八省士子聯(lián)合大請愿的一幕。可惜,5月2日,聽說皇帝已在和約蓋了玉璽,大局已定,無可挽回,人心遂頓時一挫。九門提督還沒發(fā)兵彈壓,松筠庵的公車,已大部分自行收鑼罷鼓,四散去了。

? ? ? ?對這一轟動歷史的“公車上書”事件,康有為描述:“時以士氣可用,乃合十八省舉人于松筠庵會議,與名者千二百余人,以一晝二夜草萬言書,請拒和約、遷都、變法三者,卓如、孺博(麥孟華)書之,并日繕寫……遍傳都下,士氣憤涌,聯(lián)軌察院前里許,至四月八日投遞,則察院以既已用寶,無法挽回,卻不收。”

? ? ? 梁啟超經(jīng)此一役,有如當頭棒喝,一直沉睡于心底里的家國情懷,忽然驚醒,嘩喇喇地燃燒起來。一個學術(shù)至上、閉門讀書的青年,就這樣,被現(xiàn)實所驅(qū),一頭沖上了政治的舞臺。在一首抒發(fā)胸懷的詩中,他寫下了這么幾句:

群季年來幾合并,

短檠相坐對談兵。

一腔孤憤肝腸熱,

萬事蹉跎髀肉生。

痛哭誰能追賈誼,

升沉應(yīng)莫問君平。

? ? ? ??公車上書的作用,就像發(fā)酵劑,人心經(jīng)此一攪,迅速膨脹起來。當體制是一堵銅墻鐵壁時,知識分子束手無策,只能寄情山水,作濠濮間想也,但只要出現(xiàn)了一條小縫隙,哪怕很小很小,他們馬上會像蚯蚓一樣拼命往前鉆,奮力把空間擴大,這時候,什么采菊東籬、什么桃花源水,統(tǒng)統(tǒng)拋諸腦后了,就算付出生命的代價,也在所不惜。

? ? ? 這是朝野雙方的一場博弈,大家都想看對方的底牌,看看對方究竟能走多遠。在知識分子這方面,認為結(jié)社與言論,是當務(wù)之急。

? ? ? 會試榜發(fā),梁啟超名落孫山,而康有為則進士及第,授工部主事。康有為嫌這個廟太小,一直不肯到署辦公,他目光盯著紫禁城內(nèi),準備在京師大干一場。5月,他給光緒上了第三書,愷切陳詞,提出自強雪恥之策,恒為富國,養(yǎng)民,教士,練兵四項。6月,第四次上書,主張設(shè)立議院以通下情。

? ? ? 其中,他的第三次上書,終于突破重重關(guān)卡,送達御前,光緒皇帝披閱之下,龍顏為之動容。

? ? ? 中國士人傳統(tǒng),以“群而不黨”標榜,對“黨”的解釋,都是貶斥的,所謂“公且實者謂之正直,私且誣者謂之朋黨”。一聞“結(jié)黨”、“朋黨”、“黨錮”、“黨禍”這些字眼,避之唯恐不及。但康、梁認為,中國人太散了,要開風氣、開智識,非合群不可。入秋以后,他們打算在北京組織一個學會,團結(jié)有志改革之人。

? ? ? ?初時響應(yīng)者寥寥無幾,康、梁益覺要辦學會,必先辦報紙,讓大家知道你在想什么。梁啟超對報紙寄予厚望,“報館之議論,既浸漬于人心,則風氣之成不遠矣”。于是,他們在安徽會館創(chuàng)辦《萬國公報》(后改為《中外紀聞》)。梁啟超擔任主筆,每天給報紙寫文章,評論時政,宣傳新法,他的如椽大筆,從這時起,鋒芒漸露,開始為世人所認識。

萬國公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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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 ? ? ?在康有為的政治藍圖中,改造中國,須從頂層開始,乃可事半功倍,他嘗斷言:“變法本源非自京師始,非自王公大臣始不可。”因此,他們的報紙,并不指望有人掏錢購買,都是采取“直投”方式,托售《京報》的人隨宮門鈔送到京中達官貴人的府上。只要能被上層人士讀到,哪怕支付“投遞費”也值。

? ? ? ?《中外紀聞》的發(fā)行量,一度達到三千份。但維持不了多久,由于內(nèi)容敏感,很快引起了官府猜疑,各種明槍暗箭,不期而至。康有為主張“保教”,呼吁尊孔教為國教,設(shè)立教部,地方設(shè)立教會。保教本來并不犯忌,但他卻以教主紀年,《中外紀聞》的出版日期,便是“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四年”,這等于挑戰(zhàn)大清正朔,犯了彌天大忌,遭到幾乎所有大臣的反對。梁啟超對當時的惡劣環(huán)境,作如是描述:“然謠諑已蜂起,(報紙)送至各家門者,輒怒以目,馴至送報人懼禍及,懸重賞亦不肯代送矣。”出版才一個多月,《中外紀聞》便被官府查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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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外紀聞

? ? ? ?在辦報的同時,康有為在北京又組織強學會,梁啟超擔任書記員。表面上,以增廣見聞為宗旨,買了不少圖書、科學儀器,供人參考閱讀,實際上,為組織政黨打基礎(chǔ)。梁啟超后來與人談起一個有趣的細節(jié),當時他們想買一幅世界地圖,但在北京找了一兩個月,竟然沒有,只好輾轉(zhuǎn)托人到上海去買。買到以后,“會中人視同拱璧,日出求人來觀,偶得一人來觀,即欣喜無量”。

? ? ? ?他們也請張謇、陳三立、黃遵憲、吳德瀟、梁鼎芬、汪康年等社會名流講學,用梁啟超的話來說,“于講學之外,謀政治之改革,蓋強學會之性質(zhì),兼學校與政黨而一之焉”??怠⒘阂M黨了。

? ? ? ?甲午戰(zhàn)敗以后,知識分子逐漸覺醒,當他們一走上改革之路,就意識到,黨禁與報禁,恒為改革的兩大攔路虎,非沖破不為功。北京強學會成立之后,上海強學會繼起,以學術(shù)研究團體的名義,傳播新學,但仍然采用“會”字,而避免稱“黨”,以免招惹物議。

? ? ? ?康有為走上層路線,初見成效,翰林院侍讀文廷式、軍機大臣李鴻藻、翁同龢、湖廣總督張之洞、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等一批朝廷重臣,或加入了強學會,或公開為其撐腰,捐款資助,甚至連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也名列會籍。

? ? ? ?但種種流言蜚語,也在不斷擴散、升級。強學會遭到言官彈劾,步軍統(tǒng)領(lǐng)衙門殺氣騰騰,甚至出示拿人,一時風聲鶴唳,強學會同人紛紛逃避。經(jīng)李鴻藻緩頰,總算沒有大興詔獄,但強學會改為官書局,奉旨封口,不得再議論時政。所有圖書、儀器,包括被奉為拱璧的世界地圖,一律藉沒入官。

? ? ? ?帝都大夜彌天,未見絲毫破曉的跡象。組織政黨的夢想,只能暫時壓到藤篋底下。梁啟超見事無可為,便在1896年(光緒二十二年)春,束裝就道,前往上海,另謀開辟天地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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